陈锐军2020年6月26日记于北京

三块两毛钱。

一张两块钱，一张一块钱，一张两毛钱，尽管脏兮兮、皱巴巴的，可在我手里攥得紧紧的。

这是迄今为止我自己挣来的、真正拥有的一笔“巨大的财富”。1977年初夏，在西安东郊距家20公里的狄寨塬上，在狄寨公社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门口，我手里紧攥着三块两毛钱，激动地有些发呆。

“你干什么？”胳膊上突然一阵生疼，原来是站在旁边的大勇狠掐了我一把。

“咱们不是做梦吧”大勇手里拿着三块六毛钱。两个马上就要上初中的碎娃，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真正居然拥有了这么一笔财富。我也掐了大勇一把，他又疼又兴奋地喊道，“不是做梦，是真的”。

“俩瓜娃些！把钱藏好，赶紧，端走。回去把钱缴给你妈。”好心的废品收购站工作人员远远低喊了一声，俩瓜娃早就跑远了。

跑到狄寨塬来卖废品，这是大勇出的主意。“这里收价高，不亏秤，收废铜不要介绍信”。家境比我还贫寒的大勇，显然深谙此道，那个年代，捡破烂卖废品、捡蝉蜕卖给药店，是我和很多家境不宽裕的孩子零花钱主要来源。废品当中，废铜最贵，但来之不易，收购管理又极严，必须出具单位介绍信。至于大勇为啥知道距离自己家20公里之外还有这样的不需要介绍信的废品收购站，这里面还有故事。

大勇是我的发小，那种自幼一起玩耍，“撒尿和泥，放屁崩坑”的朋友，又是那种有着共同文学爱好，爱在一起胡诌几句顺口溜的朋友。刚认识大勇时，他的官名叫做程大勇，可他爷爷却姓朱。我们经常一起到韩森寨十五街坊的西光厂小医院去看大勇的爷爷，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朱大夫，名叫朱毓增，会用各种偏方治病。可据说他是国民党一个医疗大队长，当年却没跟蒋介石跑台湾去，留下来却又成了“地富反坏右”等“黑五类分子”当中的“敌特分子”，一直在西光小医院里接受监督和改造。这名字的确很少见，中间的“毓”字我过了好多年才认识。

大勇少年时没跟他爷爷的姓，而是跟了姑父程文宽的姓，姑父是西安话剧院的著名特型演员，台柱子，演过毛主席，根正苗红。跟姑父的姓，就是为了表明要和“敌特分子朱毓增”划清界限，这对大勇显然是一种保护。直到多年之后，他的爷爷平反了，他才改回本姓，叫了朱大勇。

因受爷爷牵连，大勇的奶奶和父亲在文革中早早就过世了。爷爷续了弦，妈妈改了嫁，大勇跟着养母过活，童年就住狄寨塬。从小在狄寨塬生活的大勇，既熟悉这里的一切，也能在这里找到安全感。

我们这次跑狄寨塬卖的废铜，的确来之不易，卖之更难。

1976年，唐山大地震，不少地方都有强烈震感。因为余震不断，全国各地都搭起了防震棚。我们所在的昆仑厂，利用各种空地集体搭建了防震棚。我们家分的防震棚，就在昆仑子校小学部的空地上。两家人住在一个16平方米的小单元里面，相当拥挤和不便。

第二年春天，震情缓和了，防震棚又集中拆除，此时遗留了大量垃圾废品，对我和大勇来说，这简直就是一次捡破烂的大好机会。那个年代，废品收购也很讲原则，旧书、废报纸、废铁、玻璃，一般的废品站都收，但是很不值钱，随捡随卖；比较贵的要数铜和铝，可必须要凭单位介绍信。而废旧电线当中的铜丝，最为值钱。可一是铜丝本身分量极轻，二是各家都不舍得抛弃，搜集起来并不容易。

有一天，在放学路上，我习惯性地踢开挡在路上的一块木头，突然觉得脚踢到的是很硬很重，把脚碰的生疼，捡起来擦拭自己仔细一看，居然泛着黄色的光泽，原来是一块三公分厚的圆柱状铜块。我如获至宝，欣喜若狂。可在西安市区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，收购站是不会收的。大勇得知之后，这才相约，把平时搜集的废铜汇集到一起，到狄寨塬去卖废铜。

从东郊韩森寨到狄寨塬，20公里的路程，需要先搭乘公交到纺织城，然后步行到洪庆村，再想办法偷偷扒上塬拉货的大卡车，一段一段地赶往狄寨塬。

扒卡车非常危险，经常出事故。好在大勇既轻车熟路，又知道扒车规律——上山多空车而且开的慢，危险少一些；跳下须在车快到坡顶之时，此刻车速最慢，比较安全。司机们对扒车的孩子，大概也是司空见惯，睁只眼闭只眼不太干涉。

就这样，我们选了一个周末，一大早从韩森寨出发，一路扒车赶往狄寨塬。这一路的危险，如今想来还是让我后怕，中间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，两个人又累又饿，感觉好像永无止境。这一路上我可没少埋怨大勇，大勇只是憨厚的一笑，也不争辩和反驳。

等赶到狄寨塬的废品收购站时，已近中午，俩人已筋疲力尽。可等到卖了废铜，俩人各自得到三块多钱，这一路的辛苦和危险，就立刻烟消云散了。

三块钱是笔大钱，绝不敢自己挥霍。我赶紧放到裤兜里面，用两个别针密封好。我已暗做打算，这三块钱作为自己新学期开学的书费，家里经济条件差，当长子的，必须为家里分担起来。这两毛钱是要犒劳自己的，我最爱吃的是钟楼小雪糕，4分钱一根，还可以买两块点心，芝麻饼，又甜又酥，我的最爱。

大勇也拿出来两毛钱，打算犒劳一下自己。俩瓜娃挥舞着两毛钱的钞票，在回程的山路上一路狂奔。

“兔子，兔子”大勇突然指向路边草丛。果然不远处，一只野兔在警惕地向我们张望。两人一使眼色，蹑手蹑脚地准备包抄过去，逮住野兔。可野兔太狡猾了，远远地盯着我们，见我们靠近了，立即跑动起来；见我们追不上，就停下来远远看着我们。

我们就这样在草丛中追追停停，直到野兔突然一阵猛跑，彻底没了踪迹，两个人才非常可惜地走回大路上。刚刚平定喘息，突然发现，一直攥在手里的两毛钱，都不见了，这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！

一定是在追兔子的时候，把钱撒手了。两个人赶紧钻进草丛，沿着刚才走过的路，一步一步地搜寻，一寸也不敢放过。可是，哪还能找得到啊，两张两毛钱的票子，都不见了，都不见了。两个人一遍遍搜索，急的大哭起来……

直到多少年之后，我还清晰地记得狄寨塬上这段经历。

这一段历史，从来没想到记录下来，可是一直深藏在心里。朱大勇是我的发小，一起经历过苦难的少年、青年时期的伙伴。可惜的是，大学毕业之后，不知为什么，大勇突然从所有老同学甚至自己亲戚的视线中消失了。多年来我想用各种方式找到他，可是一直杳无音讯。

两毛钱丢了，三块钱还是交给了家里，做了我新学期的学杂费。少年的磨难，历练了我吃苦耐劳的精神。后来考入浙江大学时，我的家境依然困难，我就勤工俭学自己挣钱。再后来和几位好友共同创立了“浙江大学大学生新闻社”，靠写大量的文章挣稿费补贴自己，度过了大学时光。这些少年、青年时期所经历的磨难，渐渐化作自己成长当中的不畏艰难的意志品质和生存本领，也是养成注重节俭习惯的起因，这些都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财富。

几十年过去了，我再没有机会去过狄寨塬，也没有想过探寻一下狄寨塬的来历。

直到有一天突发奇想，想从网络上搜搜，看看狄寨塬如今的模样。不搜不知道，一搜吓一跳，狄寨塬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——“白鹿原”。

没错，就是白鹿原，就是陈忠实十年磨一剑的著名长篇小说《白鹿原》，这里面的故事，读者可以网搜获得。至于当年为何要叫做狄寨塬，这居然和近日热播电视剧《清平乐》也有些关联：“北宋仁宗天圣年，大将狄青驻鹿塬；部将姓氏设八寨，因此也叫狄寨塬。”不由得感慨万千。

有道是“关中自古帝王州，陕西黄土埋皇上”，西安古城长安，是十三朝古都，5000年文明，历经1100多年，前后有89位帝王长眠于三秦大地上，可谓中国之冠。陕西的历史文化底蕴丰厚，随便一块土地，都可能隐藏着惊心动魄的一段历史。自黄帝在黄土高原崛起统一华夏之后，西周始为帝都，先后经历了西周、秦、西汉、东汉、新莽、西晋、北周、西魏、前秦、后秦、前赵、隋、唐等十三个在此建都，这还没有包括西汉更始帝刘玄、赤眉帝刘盆子与唐末大齐黄巢、明末大顺李自成等4个政权在内。

其实，陕西黄土到底埋了多少皇上？只怕真的没人能说得清，89位也只是不完全统计的数字。传说中补天的女娲就埋在白鹿原，中华始祖黄帝轩辕氏葬于黄陵县的桥山，而西周9位天子、秦国26位国君、秦朝3位皇帝、西汉12位皇帝、东汉1位皇帝、新莽1位皇帝、西晋4位皇帝、前赵1位皇帝、前秦2位皇帝、后秦2位、大夏1位皇帝、北周5位皇帝、隋2位皇帝、唐朝20位皇帝，都埋在这片黄土地上。在这些帝王中，周文王、周武王、秦穆公、秦始皇、汉高祖、汉武帝、隋文帝、唐太宗、武则天、唐玄宗可谓是家户喻晓。在这些朝代，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方面，在中华文明史上，留下浓墨重彩，可谓星光灿烂。

少年时的三块两毛钱，竟引出了这么一番思考，引出这么多遐想和故事，想想也挺有意思的！趁着端午假期的空儿，整理一下这段文字，追忆一段逝去的往事和少年的友谊。当然，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奢望，希望这篇文章，经过朋友们的广泛传播，能让已经消失多年的大勇看到。

无论他现在哪里，用什么方式，我都想让他知道，这一份纯真的少年友谊，我始终没有忘怀！

【题外的话】有一首陕西快板《狄寨塬》，详细地介绍了狄寨塬的来历，分享给读者，一读便知。

竹板一打响连天，我把狄寨夸一番。

中华民族始祖母，华胥生于白鹿土。

白鹿也叫狄寨塬，追根历史有渊源。

西周曾有神鹿过，色白如雪喜贪玩。

林木茂盛动物园，白鹿眷恋迷在塬。

后人也称迷鹿塬，留下神话说不完。

塬东遗迹叫迷村，神鹿牌坊塬下蹲。

传说神鲸塬下卧，帝君在上建城廓。

神鲸吓得飞上天，身走沟壑留下边。

沟壑神似鲸鱼现，鲸鱼沟名从此见。

秦汉时期称灞上，刘邦把军屯于上。

下塬赴过鸿门宴，塬上约法有三章。

西汉文帝叫刘恒，顶妻背母美名扬。

北宋仁宗天圣年，大将狄青驻鹿塬。

部将姓氏设八寨，因此也叫狄寨塬。

说过古代说现在，狄寨景观名传外。

陈忠实著白鹿塬，名书轰动大文坛。

世界各国都传遍，狄寨名闻国内外。

鲸鱼沟底小河弯，水库晶莹玉珠般。

青竹连片翠两岸，清泉叮咚伴其间。

塬上天蓝空气爽，现代农业发展广。

早春草莓火样红，仲春花香各不同。

暮春樱桃亮闪闪，色味俱全诱人眼。

夏秋瓜果各争艳，葡萄就像珍珠串。

奇花异果缀其间，就象到了花果山。

白鹿塬上白鹿仓，樱桃谷上把名扬。

八碗十全十三花，狄寨美食真不差。

凉皮筋柔纯天然，不用调料也香甜。

糁糁面用蒜苗炒，味道奇特真是妙。

粘面碎面旗花面，菜面麻食蒜伴面。

长面做的哨子面，切碎做的丁丁面。

米面相混做米面，面豆菜混糊涂面。

面食舀上一大碗，香气飘了十里远。

党的政策照万家，狄寨人民实惠啦。

水泥路到家门前，村容美净如公园。

挣钱不用出境外，休闲观光都不误。

编辑：荣 良

主编：刘玉洁

责编：席 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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